树暗闻鸮

梦里遇见过的云和山


如果一定要以某种颜色来作定词,冠于你的名字之前,那么,我想,那一定是黑白色。像水墨画,光影暧昧的背景里,云与山缠绵,美都莫测。也像素描,笔调犀利,所有的边缘都清晰,爱恨都分明。

只需黑白,且只有黑白,能勾勒你的模样。

我黑白色的裴云山老师。

旅人的相识,像是仲夏夜里遇见的蝉鸣,不期而遇,却美,且短暂。

旅游团方在张掖的丹霞山下解散,甫一向四周张望,我便像是落入了一碗晚霞里,迈入栈道,便随山脊的起伏在晚霞的波纹中飘荡。张掖的红色中,心情都明澈,却不期然听见一道尖利声音:“你怎么回事,怎么还给我们照成这样了!”

是同一个旅游团里的中年女人,她细而尖的两眉拧起,绷平的嘴角溢出火气,一旁还站了另一个年轻女人。我看着不妙,插话道:“姐,怎么了?”

那阿姨脸松下来,不再理旁边的人:“小绍啊。你来帮我们家拍个合照吧。”

我乖乖接过手机拍了照,忽瞥见之前的照片,顿时也吃了一惊,暗道怪不得:这么美的风景里,方才那人,竟然给拍了个黑白照片!

这时却听那女人嗓音清冽,轻飘飘一句问话:

“怎么,有没有颜色,有那么重要吗?”

彼时,仍未知晓裴云山的色盲症的我,听到她的话,不知为何,心底倏然涌起巨大的凉意。

这个女人,叫裴云山,是个摄影师,患有色盲症。

裴云山的声音,让人听过就难以忘怀,像滴水坠入寒潭的清冷叩问,或像某种质地冷硬的金属的喑哑嗡鸣,能一直传导到人心尖,叫我每每听到,小指就有些发抖。

但总归会听惯的,因为自那之后,我们之间就不知为何有了频频交谈。

“其实说真的,”那天,她泠越的嗓音,蓦的在我耳边响起,“我很庆幸得了色盲。”

我有点被吓到,既被她突然的声音,也被她突然的话:“什么?”

她却又忽然静默了,望着窗外,始终只留给一个瓷白的、雕塑般安定的侧脸。良久,说:“没什么。”

不知为何,我又有点不敢问为什么,只胡乱应道:“毕竟色盲不危机性命……”

“这可不好说,”她笑了,“过马路时,色盲就危及性命。要是我哪天不得不一个人过马路,说不定会因为分不清红绿灯而死。”

她总是这样,把让人难过的话,当玩笑话一样得讲,让人难以接口。可我忽然鬼使神差般问:“那种时候,你会不会有‘我为什么是这样子’、‘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’……这种想法?”

话一出口,我才后觉失礼,在我心虚的越来越弱的话音中,裴云山的眼睛一点点暗沉下来。

“有啊,”她轻声说,“红绿灯还好说……但以前上大学时,偶尔会穿着红外套绿裤子之类奇怪的颜色,自己还没意识到,就去上课了。毕竟在美院啊,轻易就引来所有人的目光,空气里也塞满窃笑,可你低头一看,却无法意识到,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……那种时候,就会有那样的感觉。”

不该问那个问题的。我有点后悔了。用裴云山的声音讲着这样的事情,开始让我感觉有点痛苦了,可她继续讲下去:

“那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。他们眼中的世界和我眼中的世界,竟是不一样的。他们自有一套评判世界的体系,有一番我完全不明白的规则,对我而言,所有有关色彩的词汇都虚无缥缈,却在世界的体系和规则下被赋予意义。我被囚于我永远无法理解的规则里。”

“就有时候会想啊,为什么别人眼中的东西,我却看不到?”

“为什么我从出生开始就被蒙住了眼睛?”

青海的夜晚,绒绒的草毯中央横亘一条孤独的天路,四下无人烟,只余我们一辆大巴车,逐落日而去。车厢里满溢旅人的笑语,热闹却仿佛遗忘了我们坐的角落。空气在此隅沉重下来,像沾了泥的杨花,默然黯淡。

也许是窗外晚空中渐变的霞光太过美丽,也许车里温度过高的空气,将两个独自在外的乘客衬得几分冷清,也许只是流光里一瞬的鬼使神差,竟让我触碰到裴云山那蓝田玉烟般、探之即散的感伤。

那是她第一次同我谈起她的病症。我从未问过她“患色盲症是什么感觉”这种问题。

揭人伤疤未免有点残忍,毕竟推己及人,如果我被一个人问:“被同学孤立是什么感觉?”

那我可能会揍他。

宾馆遥远,耗在路上时间过长。暮色一寸寸织上了天际,车厢里的喧声也一点点销匿。我侧头一瞥,身边的裴云山已然睡去。

我也尝出点困倦意味,却仍固执地睁着双眼,望进一无所有的黑暗里,任凭掺揉了睡意的思绪在半梦半醒的夜晚发酵。于是裴云山相机里那些黑白的意象便纷至沓来:花叶间摇摇欲坠的晨露凝着温柔和煦的光晕;错落织起的缆线将天空割成凌空飞舞的字句;潋滟波光旁作即将振翅姿态的水鸟;空旷的教室里,被风扬起的窗帘和沉浮不安的尘埃;以及城市的街景,被剥夺了斑驳颜色的灯红酒绿,看上去荒诞而疏离。

还有这场旅行中的照片。在我的印象中,那不过是公路旁稀松平常的光景:远处浅蓝的山缀着清浅的雾,近处是翡翠色的原野,落满迷路于地面的阳光般、金黄的油菜花。天高而远,云白而潇洒,万物都有极高的色彩饱和度。但在裴云山的相机里,纷纭色彩被一概拒之门外,于是摇曳的花落寞退场,把视野让给草原中心,谜语一样翻涌着诘问生命的风纹,留给远山和云雾的暧昧与依偎,和浓稠层云中,一束拨云下澈的光。那抹天光那样灼眼,明亮到惊心动魄,好像一瞬间,神看到了世间。

我仿佛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色,车窗外那一方天地,刻镂进照片后竟如此不同。我又好像是见过的,是在哪一天的梦里,见过那云、山和一束天光。

我终于阖上眼,似乎在梦中了。意识缄默下来,像一粒尘砂行将落定。那些记忆便总在这种时刻找到我,日日夜夜的梦魇趁虚而入,如同粘稠的恶沼里,忽而升起的腐朽的沼泡,一下子绽开。

杯子里蛆虫的尸体,如我可悲的心般恶心难看;被涂鸦的教科书和被划烂的笔袋,在视网膜上溶成污渍般的黑斑;嘴里抹布浓郁的味道让我有点想要呕吐。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很吵,又好像我什么也听不到。挤满恶意的窃窃私语的空气中有种潮湿的、腥涩阴冷的气味,像下水道的腐烂果核旁,聚起蚊蝇。

我又好像站到了那个天台上。苟延残喘的铁门和锈迹斑驳的栏杆都失去颜色,像是老旧的黑白电影里,拉长放慢的镜头。我走到天台边缘,风自下而上倒灌进来,栏杆开始小心翼翼。我往下看去。

我忽然迷茫了,有点分不清,我有没有掉下去呢?

奇怪,我掉下去了吗?

下一秒,是骤然的坠落感。我终于看到了天空,这才发现,原来天空也是黑白的,云和远山都只是层层叠叠的阴影。突然间,阳光变得太过炙烫,房屋的幢幢黑暗太过怵人可怖,让我开始难以忍受起来。我闭上眼,于是落地。

这里也是个黑白分明的、透彻的世界。

原来她的世界,是这副模样吗?

原来没有了颜色的掩护,万物反射的光,竟能伤人至此。原来无所粉饰的视线下,所有明亮的事物都在烧灼人的眼球。原来愈清醒的世界里,棱角愈锐利,疼痛越清晰。

黑白分明,是这样一件痛苦的事情吗?

我在一身泥泞的冷汗中,倏地睁开了眼睛。除了我急促的喘息,车厢里依然一片寂静,裴云山依然在我身侧睡着。

死寂中,我耳边却响起她曾经轻轻的问语:“有没有颜色,有那么重要吗?”

……有啊。我苦笑一下。

窗外掠过一些橘黄色,昏暗的灯光,流落到她眼睑上,让她长长的睫毛投下晦涩的影子,让她利落的五官盈满欲言又止的神秘。我盯着她几秒,忽然恍然般看清,裴云山睡着的脸,竟然是隐隐含笑的。

她平日里也总在笑,却让人觉得,她唇角的笑容似乎从未沁入她眼底。可此刻,那些微的笑意如此真切的柔和着,让那冰结面目化开,让那鸦羽似的眉尾捎上了弧度,让那刀刃般凉薄的狭长双目也溶了笑的影子,变成不知哪年的春风裁过的细柳。

是做了什么好梦吧。我稍有些羡慕了。自离家出走,自被那些人针对以来,噩梦与惨淡回忆便劫掠了我所有夜晚的安眠。

她裹着纯白色大衣,里面是有点单薄的浅灰色毛衣。脖颈漂亮的曲线敛入一条烟紫色围巾里。我想起她傍晚的话,穿单调些的颜色,是因为她的色盲吗?

可我却觉得,那浅漠的颜色,很适合她。

至少在此刻,路灯惨淡寂寞的光中,她苍白却放松的侧脸,鼻梁的阴影,轻颤的长睫毛,颈间毛绒绒的织物,一切是恰到好处的精致,美到近乎圣洁。

她的黑白,我自嘲般想,怎么会和我的一样呢?

忽然,她的手机屏幕亮起,我不知为何有点心虚,仓皇收回在裴云山脸上的视线,却瞥见那屏幕。一串熟悉到让我心中一悸的号码,毫无预兆地映在上面。

至于为何我会对这串号码感到熟悉,因为我从小在背。

这是我母亲的电话号码。

母亲在抓捕我。为什么?因为我在逃亡。

自暑假伊始,我偷拿了家里的钱,开始了人生中首次离家出走。

母亲迟早要抓住我,我多么清楚这一点。可从裴云山的手机上看到母亲号码的这一刻,我心里涌起的却不是走投无路的悲哀,也并非四面楚歌的惊惧。回过神来,我才发现,我竟然在生气。

巨大的,被背叛的怒火,毫无缓冲地在脑浆中炸开,我瞬间眼前一花,咬死了牙关,又忽然像一盆凉水当头泼下,我找回理智:我在生谁的气呢?

裴云山么?

那未免也太可笑了。我跌回了车座,任凭她的手机屏幕亮着,不一会又熄灭,黑暗又重新属于我。我呆呆瘫软着,什么也记不起来,惶恐如潮水般涨漫上来,几乎要将我溺毙。我手脚开始发冷,将要窒息般,感到这里的空气扣上了我的动脉。

于是第二天,我又一次逃走了。

纵然是仲夏,西北凌晨的风里依旧夹裹小刀似的凉意。我一个人拉着行李箱站在异乡街头,满腔痛苦与委屈在气味陌生的夜风中无处遁形,被灌进领口的寒冷所浇熄,化为迷茫而疲惫的一把灰烬,我的整颗心脏也快要化尘归土,泯于这空荡荡的街上了。该去哪里?我太累了,快要连思考也放弃,眼眶像是被冻住,一滴泪也流不出来。

“邵秋!”错觉么?竟像是裴云山的声音在唤我。

我回过头来,灯火阑珊处,是个月光裁出的剪影:白色大衣,浅灰色针织衫,不过少了一条围巾。竟真的是她。裴云山跑过来找我了吗?她的颊边还泛起些我从未见过的红,那一刻,我竟然在想:她是色盲也真可惜。

因为红是如此的漂亮啊。

这个离奇夜晚的结尾,是裴云山把我带去了沙鸣山。这里原本是白天计划中的目的地,只是裴云山已找了借口,把我们在旅游团余下的项目都退了。甫一将脚陷入脉脉黄沙,我便明白了她的目的:星河太灿烂,沙漠太广袤,连绵起脉的沙丘像卧于地面沉眠的巨大野兽,海浪般的沙脊是它来自远古的脉搏,浮动在晚风中渺远的沙鸣声是它梦里沉稳温顺的绵长呼吸。夜晚的沙漠,不见一面也未免太过可惜。

“你妈妈每次给你打电话,你看都不看就挂掉,再加上高中生一个人跑出来玩,也太可疑了,所以我才……不由自主管了闲事,真是对不起啦,”她开口说,“你别怪我。”

“不会。”这是我那一晚中第一句话。她笑了。

“不跑了?”

我沉默。

“那么,”他说:“不打算和我说说看吗?你要逃跑的理由。”

我仰着头,漫天是美到无以复加的浩繁星河,了无颜色,唯光影的交织谱写星辰浪漫的明暗的唱和。既然如此,我想,此刻她眼中的风景,和我眼中的是一样的吧。

“因为……”声音太过艰涩,我清了清嗓子,“因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,不被接纳的这件事情,让我感到痛苦,所以就逃出来了。”

从小在父母的家暴中伤痕鳞鳞的生活,让我对于被欺辱的滋味,已然有些钝感了。可不知为何,唯独被孤立这件事,让我痛苦万分。

“那看来我也开导不了你了,”她叹口气,“毕竟我也……从小到大,没有被接纳过。不过我胆子没你这么大,在外省也能乱跑。”

我有点报赦:“没有想太多就跑出来了,也许一会就会自己找回去,也许……”我忽然哑声了。

“也许什么?也许找个角落,自生自灭,还是自我了结?”她的声音平静极了。

问题尖利得太快,我的话音噎在喉口,艰难呼吸了好久才费力吐出:“反正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。”

“骗人。”她笑起来,“如果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,干什么要离家出走呢?在家里乖乖死掉不好吗。”

我攥紧了自己的手指。

“有喜欢的照片吗?”她忽然问,“或者画。”

我躺在绵软的沙上,星空与冰冷夜风拥我入怀,“有的吧,”我轻轻说,“梵高的《星夜》。”

“《星夜》,那一定很美,可惜我看过之后却没什么印象。”她也躺在星空之下,“但是,我不能理解,并不代表《星夜》不美丽。”

“你是想说,和别人不一样,可能是我的错吗?”我讨厌这个论调。

“不。”她回答,“你没有错,我也没有。色盲难道是错误吗?只是世界从来不像我的照片那样,非黑即白。有些东西暧昧又模糊,是无法轻易看穿的。可你明明能看清,却为什么要闭上眼睛?”

“所以你想说什么?”

“睁开眼睛。”她侧过头看向我,“看到美好的东西,为世界上的美好活着。正如你逃出来,找寻到这里。”

“前提是活下去吧?那我不要,活着太痛苦了。”

“那是自然。人不能永无止境地忍受寒冷,火种却往往不够。可闭上眼睛只能忍受痛苦;睁开眼睛,才能解决痛苦,找到活下去的意义。小孩,逃跑毫无用处。”

我终于也回头看她:“那你解决你的痛苦了吗?找到你活下去的意义了吗?”

她怔住了,忽然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,笑得肩膀都在微微发抖,“没有,”她说:“你猜对了,我从未解决过我的痛苦,因为痛苦无法解决。可我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了啊,不然我为什么带着双看不到颜色的眼睛,顶着白眼,还要来当摄影师?因为我不愿逃跑,因为我有想做的事,我为世间所有没有颜色的美好而活。”

“而且,”她注视着我说,“没有解决痛苦,也不妨碍我过的很幸福啊。”

她眼中的笑意,那样明亮而温暖,在浓稠深沉的黑夜里,竟亮如白昼。我不禁被其夺取所有视线,呆呆看着她问: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你低下头,就只能看到影子,殊不知光明总与阴影同行。抬起头睁开眼看看吧,光明就在你的前方。”

这一夜,我断断续续同裴云山诉说了我的过往,那些从未痊愈的疤痕。到最后强压已久的困倦终于席卷而来,我几乎阖上了双眼,听任睡意找上门来。突然,裴云山摇动了我的肩膀,她微哑又溢满惊喜的声音传来:“醒醒!日出了!”

我睁开眼。

一下飞机,我便淹没在城市里尚处于盛夏的热浪里,所以当我被同学和亲人们拥抱住时,脑子里仍然被蒸的朦朦胧胧,不甚清醒。

我在父亲怀中,仰头看到晴澈的天,这才发现,原来在我从小到大圄居的城市里,竟然也能看到云,看到天地相接处一道浅浅的山影。

那些云和山距离我那样遥远,以至我竟一直都忽略。那些云和山,像是总停在天边,像是总驻留在触不可及的梦里。但无论我身处任何境地,无论在灼热的白天还是混沌疼痛着的夜晚,都能与之相遇。

就像这世界所有的美好,总在远方,总在身边。

Fin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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